“仙长,为什么需要晚辈成仙,仙长自己就做不到么?”顾佑有些摸不明白了。
“先师葛洪生前曾言华夏大地大劫将临,非有有资格成仙之人无以拯救,若不然,大劫将波及南国,其酷烈较之五胡乱华更胜之。贫道如今年已过半百,自忖虽然天赋出众仍无可能生前成仙,而门下虽有亲传弟子数人,仍不甚满意,故执意要找到有资质成仙的人!”
“愿拜入仙长门下,晚辈情愿随仙长修道学仙!”
“贫道寻访有资质成仙之人已久,然从未有人真正符合,先师临终前曾做一谜语描述此人,应有‘顾佑’之名,你不但名字尊师所料完全符合,就连资质也是够的。”
“龙血……龙血”顾佑听了王羲之的描述后只是喃喃自语,他想到的自己唯一能跟成仙“资质”有关的事情也就是吞服龙血了。
“后生早晚将入灵宝派,贫道聊舞剑一首以赠后生!”王羲之不理会顾佑的喃喃自语,正色对他说道。
王羲之起身抽出所配仙剑,后退到空地上,他左脚跃起,轻舒右臂,剑尖在空中一点,重重地劈在空气上,看着似乎有点可笑。可王羲之这一劈其力之大,几乎就像大锤敲击巨石一样。这一敲在空中现出一圈金光,是汉字中“点”的笔画。
稍后王羲之左手虚画一圆,右手随之将剑平拉少许,猛地向下划去,划了一掌大小后将剑勾起,构成一道横、竖、钩俱全的笔道,这笔道也现出金光熠熠。
接着王羲之在其左右两侧对称起剑,一横、一撇、一提、又一捺……当最后的长长一笔被王羲之拉完后,一个俊逸的“永”字便浮现于顾佑面前了。“永”乃是书家所谓横、竖、撇、捺、点、折、钩、提八种基本笔画俱全的字,有永字八法之称:点为侧、横为勒、直笔为努、勾为趯、仰横为策、长撇为掠、短撇为啄、捺笔为磔,书法所需掌握的基本笔画就这样体现在一个字里了。顾佑对于书法有些粗浅了解,看到王羲之凭剑气写了这样一个“永”字,已经感到相当震撼,他本以为这位高道只会简单写一两个字做个示范就会停下,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更令顾佑目瞪口呆了。
之后王羲之在“永”字之下再作一字,这一字,分左右,肥瘦相称,左边是一个禾旁,右边是一个口字,应是“和”字无疑,同前面那个基本还是脱胎自楷体的“永”不同,这一字笔意更加飘扬,禾旁下的一撇一捺已经融为一体。“永和”有可能是什么呢,也许只是一个很吉祥的词吧,这两个字笔画数量不多,但已经能看出王羲之剑法之强。
第三字不过区区两笔,这是一个数字“九”,顾佑立刻明白王羲之想写的“永和”便是先帝穆帝所用的年号,下一字必然是“年”字,而接下来王羲之在空中点出的一短撇和一横完全验证了顾佑的揣测。当“年”字的最后一竖被王羲之写完后,完整的“永和九年”四个字就出现在顾佑眼前。这个年份离现在已经二十多年了,那时顾佑还没出生。在顾佑想象范围之内,只有那篇名帖是以这四个字开头的,不过王羲之究竟是不是要把三百多字的全文都写出来,顾佑还不能确定。
第五个字以一个“山”字头开始,往下一个“戊”字,里头又有一横和和一个“小”字,笔画较之之前四字又多了不少。虽然略有连笔,“戊”字的一点又飞了出去,但顾佑可以清楚看出这个笔画很多的字就是“嵗”,看来王羲之并不是只想简单写“永和九年”这样的词,而是很可能要用自己的剑把不短的文章全部写完。
再往下,一行已占了一小半,这一字舒张阔大,中气充足,乃是一个“在”字。随之便是作为干支的“癸丑”两字,形状相对窄小,几乎是挨在了一起,用笔也相对随意。
王羲之虽然连写多字,但剑意流畅连贯,毫不紊乱,一气呵成,一行终于“会”字后又从另一行起笔写“于”字,很快一篇初具雏形的文章就展开在顾佑眼前。相比前两行的相对工整,以后各行笔画更为灵动流畅,有越来越多的连笔,又有一番不同韵味。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伴随着王羲之舞剑,顾佑也情不自禁地轻声朗诵起来,这作品除了那闻名遐迩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外还能是何物?
顾佑读着兰亭序,对王羲之、谢安等名士们聚会会稽,流觞曲水的浪漫盛景也油然生出憧憬之意。顾佑也有耳闻王羲之最工书法,知道他曾经写有《兰亭序》,无论从书法还是文章角度都无懈可击,也知道他剑法高深,三日前亲自刺伤小龙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了。但是他能够以剑气做出《兰亭序》全文,把书与剑熔为一炉还是顾佑所想所不敢想的。他两天前能够与那条黄龙搏斗并取胜,现在看来恐怕是理所应当。
用剑写出的字比用笔写出的字大不少,故而王羲之在舞剑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间已经从竹屋右边来到了竹屋左边。但顾佑眼中王羲之的移动过程竟然丝毫没有僵硬做作之感,未持剑的左手、双肩、腰肢和双腿随着持剑写字的右手配合得天衣无缝。时而背朝顾佑,在虚空中的“字帖”正面出剑;时而面对顾佑,在“字帖”反向写字;时而又转为侧向,而全然不影响继续书写。如果忽略他以剑写出的一个个金色大字,单看舞剑的姿态,竟也极为自然流畅。
顾佑看着用剑一笔笔写出的《兰亭序》,他内心也漾起“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的激荡感觉。当王羲之笔锋突转,变为“老之将至”、“终期于尽”的悲怆时,顾佑心中也腾起阵阵苍凉。也不知是顾佑真的为王羲之的绝妙书法入迷,还是王羲之的高超修为能带起顾佑的思绪。
“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王羲之划完了最后一个“文”字的一捺,将手中剑在身前转一圈,双腿并拢立正,剑尖朝向正下方收起,结束了送给顾佑的这番剑舞,顾佑随着王羲之写字而紧绷的心也放下了。
顾佑端详着已经完全展现在他眼前的《兰亭序》,每一字通体金色,以露锋起笔,笔画纤细,与上一字紧密衔接。全文有二十多个“之”字,在“暮春之初”中,“之”字形体舒缓,平展铺开,“丝竹管弦之盛”中,“之”字外观瘦长,率性出笔,而在“仰观宇宙之大”当中,“之”字构型紧凑,视之清朗。而后每一次出现的“之”字笔法又各有不同,或草或严,或肥或瘦,气韵灵动,变化自然,又都同上下文呼应紧密,仅就这一点就不愧于“天下第一行书”之美誉。
“此文绝妙,晚辈不敢想象。”顾佑看着这篇王羲之用剑写成的《兰亭序》,由衷地赞叹着。
“谬赞也!当初贫道与众多高士雅集于斯地,各自流觞而赋,诗成后众人令贫道作一序以统之。在酒兴之下贫道遂以笔墨写成《兰亭序》,酒劲既过,贫道想要重新临摹,发现无论如何都不得其意了。再后来贫道以书道入剑,尝试着以剑为笔,重写兰亭序,但也只能做到现在这样了!”
“就连仙长都不能写出《兰亭序》的气韵了?”
“最伟大的作品永远都是自身性情的自然流露,当首创之时,心性纯率自然,多思而少虑,有作而无为,尽全力为之,故而多出名作。《诗》三百篇、屈子《离骚》,概是自然之作,故传为神作,后世马、枚、扬、班之流,乃殚精竭虑以仿其形作文,然则等而下矣。只有建安正始之时,曹子建、阮嗣宗或能得《诗》自然之意一二焉。”
“当然也不是说毫无根基的凡夫俗子可以糊涂乱写的,一些浅陋之徒,或闻‘上品皆自然’之论,而冀望己之胡乱之作为自然,实为大谬。贫道七岁始习书,弱冠之前,临张芝钟繇之帖,务工务严。及至而立以后,始作《兰亭序》,自此方有率性自然之作。”
二人并不知道二三百年后,有一帝王嗜书法,遂辗转取得《兰亭序》。他命席下诸学士临摹而将真迹藏于其陵中。这些学士之书法于当世虽仍是一时之选,其临写本仍不能与王羲之自摹相比,于是乎一代名书随着这名帝王的驾崩也成为绝响了……
王羲之挥挥手,那些剑气化成的金色文字也随之消失了,而顾佑还在回味王羲之方才展现给他的神作,仍是意犹未尽。
“这三日以来,晚辈经历实在是太奇异了,先是没能听仙长劝导执意要去海里捕鱼,结果差一点就被淹死,但又阴差阳错吞下龙血,于是一下子有了常人所无的神奇能力。如今又被仙长亲自带着飞越东海,抵达夷洲,望见壮美景色,还亲眼见识了以笔为剑写的书法!”顾佑一边回想自己的经历一边对王羲之说。
“你确实有修炼成仙的资质,但若想飞升成仙,就要经过九次从死亡当中逃生的险境考验才行,前日海中遇险聊可算是第一次,你是否有勇气再接受八次这样的磨砺?如果没有,就请重返尘世,以俗人终老!”王羲之厉声正色对顾佑说。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顾佑面无惧色答道。
“好!”王羲之对顾佑的回答也极为欣慰。
顾佑在王羲之面前跪下,双手扶地,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王羲之又轻轻摩挲他的头顶,亲自把顾佑扶起,原本的乡野少年就这样成为了灵宝派弟子。
“竹屋毕竟只是隐居之地,无法久留。现天色已不甚早,贫道将亲自送你前去灵宝派,今日之事也到此为止了。”
顾佑第三次和王羲之一同登上仙剑,在清醒状态下则是第二次,相比上午时对仙剑的不适应,顾佑对这样的快速飞行已经不再害怕,当风从身边刮过时还觉得多了几分悦耳。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拥有一把仙剑,并这样御剑飞行吧,仍是站在王羲之身旁的顾佑暗想。
仙剑在连绵的群山中左右穿梭,避过各种险峻的山崖怪石,眼前山的高度逐渐低了下来,山间细小的急流也越流越舒缓,越来越宽,汇聚到一起奔出山谷。终于在日近西沉的时候,两人飞到豁然开朗的淡水河盆地,脚下景象从苍莽的山林一转为植被疏朗的土地和鳞次栉比的屋舍。这些房屋虽然大都是伐竹而成,颇为素朴,但暌违已久的人烟还是让整整一天都身处深山的顾佑倍感亲切,他甚至能望见不时升起的炊烟。在灵宝派弟子居住的小屋中间,不时夹有一两座更为堂皇的建筑,那自然是弟子们参拜的殿宇或是修炼的静室了。
二人一直飞到淡水河口才停下来,数座青瓦白墙的房屋坐落在入海口的沙滩上,虽规模不大但造型优雅,这是灵宝派供外来访客暂歇的客房,而顾佑倒成为从山上顺流而下来这里落脚的第一人。
顾佑推门而入,屋内床榻案几齐备,装饰精致,虽不至流于奢侈张扬,也不愧于灵宝派号称“天下第一大派”的气派了。这些客房都是坐东朝西,也许是取面向大陆之意,在落日时阳光正好能从门中射入,余晖看起来比正午时还亮上几分。顾佑转过头来,半个太阳已经沉入东海之下,头顶的天空暗得泛紫,而王羲之还站在门外。
“仙长晚安。”顾佑作揖告别王羲之。
“贫道贵为掌门,事务繁杂,又兼已有亲传弟子数人,暂时无力顾及晚辈,需另行等候分配。”在辞别顾佑前,王羲之最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