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参谋们总结的情报上看,北元腹地形势因陈吊眼部的北上而变被搅得一片大乱。如果忽必烈试图南下的话,他必须先解决交钞信用危机和大都安全。短时间内,破虏军在江南战场还不必面临两线同时作战的局面,在伯颜咄咄逼人的攻势前,应对也从容得多。
文天祥苦闷的心情感到了一丝欣慰,年青的幕僚们虽然没有刘子俊等人熟练,但学习的速度相当快,照这种情况,大都督府很快就能从“刺客事件”的打击下恢复元气。并且在经历一次调整后,抗冲击能力更强,稳定性也会更高。
“属下,末将,末将有一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又交流了几处急需注意的细节后,拘束的感觉渐去。代理参谋长宋清浊上前几步,试探着问道。
“说吧!”文天祥坦然道。他知道宋清浊打算问什么,有些话题,本来就是无法禁绝的,索性向大伙解释个明白。(请到支持正版订阅,谢谢
“前日大伙送曾将军远行,事后有些谣传。属下,末将想知道,曾将军是否犯了什么过失,所以丞相才放他去江南西路。参谋部,参谋部没有曾将军在,毕竟,毕竟有很大不便!”宋清浊支支吾吾地问道,不知道是因为跑步累,还是因为紧张,脑门上全是汗,被清晨的日光一照,颗颗粒粒格外清晰。
“适之,你认为呢?”文天祥猛然停住脚步,叫着宋清浊的字反问道。关于处罚曾寰等人的事情,他心中一直很痛苦,也很迷茫。他甚至不敢确信自己做得一定正确,可以说,自从百丈岭整军以来,这是第一次让他失去信心,又不得不做出的决定。
“有人议论说,说曾将军他们虽然误解了丞相,但是出自一番好心,并且在当时的情况下,也是不得不做的反击。事后丞相大人轻易放过敌手,却重处了自己人,好像,好像有些…”宋清浊说话很委婉,照顾到文天祥的感受,刻意把大多数人的感觉说成了个别人私下的议论,并且刻意把“处理不公”四个字咽回了肚子。
说完了,他抬起头看文天祥,希望由大都督的表情上来决定自己是否继续进谏。让他失望的是,文天祥的脸色只是微微变了变,随后就恢复了平静。没有后悔,更谈不上恼怒,只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平静,仿佛风暴过后的湖面,又像早潮未起前的大海。
沉默了片刻,文天祥对着众幕僚询问道,“你们呢,你们怎么看这件事情?或是有什么更好的处理建议!”
大都督府没有因言而罪人的习惯,所以幕僚们虽然心情紧张,还是纷纷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有几个年青幕僚语气很委婉,但态度很明确地认为,大都督府对行朝太宽容。陈宜中不过是替罪羊,即使不追究幼帝责任,也应该把前段时间跟陈宜中交往过密的几个人,如卓可、张敬之等绳之以法。这样,才可能避免效尤者,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
但也有几个年青幕僚认为陈宜中一死,所有线索都已经断掉。盲目追究下去只会央及无辜。但是,他们同时也认为文天祥对刘子俊和曾寰等人处罚过重,虽然刘、曾几人都进了爵,并到地方出任高官,但在大都督府内和大都督府外的作用毕竟不一样。
文天祥静静地听着,他很理解大家的想法。士大夫自古有留恋中央的习惯,大多数人宁可做一个四品侍郎,也不愿到地方去做二品布政使。在得到文忠记忆之前,他也有同样的想法,毕竟在朝和在外距离权力中枢的远近不同,对国家决策的影响力度大不一样。
“你们不认为刘将军和曾将军去前线能发挥的作用更大些?”听完了大伙的谏言,文天祥低声问道。“那两路都靠近前线,得到的情报更快,作出的反应也更及时。当然,任何人做错了事情,都需要承担责任。只是他们谋而未行,所以责任也没有那么大!”
年青的幕僚们有些不服气,但又觉得文天祥的话不无道理。江南西路的战局发生变化后,情报传到福州最快也需要两到三天时间,等大都督府作出相应指示反馈回前线,什么事情都晚了。
众人议论了几句,不得不认可了文天祥的说法,但对宽待“谋反”参与者的事情,还是有些抵触。(请到支持正版订阅,谢谢
“解决任何事情不可能一劳永逸。大都督从开始到现在,就在一片置疑和反对声不断壮大。你不能因为别人置疑或反对就杀了他们,那无异于杀人灭口的强盗行径。况且他们毕竟还是咱自己的同胞,而不是外敌!”文天祥看着众位满脸求知欲望的年青人,很认真的解释道。
当年,他跟刘子俊、曾寰等人也没少进行类似的沟通,但最终大伙还是无法全部理解他的理想。如今,身边换了一群年青人,经历过新政熏陶和学校教育的年青人,文天祥期望自己的想法能让他们理解更多些。
他不敢奢求别人的思维完全与自己一致,他只希望彼此之间有一个沟通和妥协的交点。
“鞑子杀人屠城,因为他们没把我们当成人。在明知对方不把自己当同类的情况下还有那么多人争先恐后地去当汉奸,这是为什么?”文天祥低声问,然后自己给出相应的答案:“因为我们的朝廷和官员拿自己人也没当过同类。如果我们希望华夏百姓在外敌面前能保护自己和国家的尊严,首先,在自己的国家内要让他们有头脑,有尊严地活着!”
文天祥慢慢地说着,无数记忆闪现在眼前。十三世纪后,西方渐渐野蛮走向文明,东方的发展脚步却一次次被异族的铁蹄打断,由文明一点点坠入野蛮。
是炎黄子孙真的比那些海盗的后代差么,还是华夏文明自己走入了死胡同。他不相信这个答案,亦不相信文忠记忆中那个大同世界。如果一个民族连独立生存的能力都没有,除非他去做奴隶,否则根本永远无法与别人去大同。
这个诞生了孔子、司马迁、老聃、韩非的国度,绝不应是对内残忍,对外无比柔弱。这个拥有李广、班超、马援的四千年古国,也不应该一次又一次次坠入轮回。
如果这个国家的英雄豪杰把内斗的勇敢放到抵御外辱上,把对外的宽容大度反过来放到自己人中间。让儒家的严谨、道家的包容、法家的仔细、墨家的真诚走到一处,像坚守自己的信仰一样坚守彼此之间曾经的承诺,这个民族无需浴那三百年地狱烈火依然能重生。
他慢慢的解释着,自百丈岭醒来后第一次如此仔细地像别人解释自己的梦想,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国度。有没有皇帝不是大问题,谁来当皇帝亦不是关键。关键是看这个国家能不能最大限度让自己的百姓享受到平等待遇,能不能自我完善,不再坠入轮回。五胡乱华,我们的民族面临第一次灭种,男人成为人家的奴隶,女人成为人家的玩物和肉干。经历了唐的强盛、宋的宽容,又几乎被蒙古人所灭,城市被焚毁,农田被变成牧场,男人女人统统变成四等奴隶,生命的价值不抵一头驴。
“从汉到唐,再到我大宋,一盛一衰之轮回从明君开始,从昏君走向结束。成不过一家福芷,败却要赌上整个华夏的命运。这种一盛一衰的循环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重复…”文天祥耐心的解释着,在他的记忆中,除了这些,还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文明被野蛮征服。然后是南京大屠杀,三十万生命化作一捧黄土。
“新政不是目的,是为了让一个国家强大的手段。约法也不是目的,是为了让国家的制度有一个自我完善的开始。没有一劳永逸的可能,只有同时倾听支持者和反对者的声音,制度才有自我完善的机会和可能……”
幕僚们静静地听着,有些观点,他们在学校听教授们讲过。有些观点,却是他们平生闻所未闻。有些观点他们能接受,有些观点他们根本不赞同。但是,赞同也好,反对也罢,文天祥说得对,大伙的目的都是为了国家强大,目标一致的情况下,观点和方法有什么不可沟通的呢?
“嘀嘀-哒哒-嗒”早饭的号声响了,幕僚们恋恋不舍地散去。文天祥拖着疲惫的身躯向回走,猛然间,发现自己的肩膀已经不像原来般沉重。
“谢谢丞相大人!”宋清浊找了个机会,走到文天祥身边,低声说道。
“谢什么?我应该谢谢你们!”文天祥坦诚地回答。这是一句真话,如果没有年青幕僚们的质问,心中有些郁结,他还不知道自己要过多久才能打开。
“丞相与他人不同,丞相,我其实姓赵!”宋清浊压低声音,有些惭愧地说道。自从入伍以来,他一直不愿意告诉别人自己的真实姓名。
“赵刑,皇上的远房兄弟,是么?”文天祥微笑着问,满脸都是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