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讲,陈某知无不言。若有所需,愿赴汤蹈火!”陈宜中笑着说道,身上又恢复了一朝宰相之气度。刚才邓光荐的话已经等于答应在庭议上支持他还驾福建,重整朝纲的提议,并且从邓光荐口中,得知了陆秀夫也有同样想法。按大宋官场不成文的规矩,接下来邓光荐要开出自己的条件,给陈宜中一个投桃报李的机会。无论他举荐什么人,或者提出什么封赏要求,陈宜中必须发动自己一派人马,竭尽所能地去达成他的心愿。
“邓某不才,不知道万岁下旨后,若文丞相拒不肯接,我等又当如何?”出乎陈宜中意料,邓光荐没有提个人要求,而是做了一个非常大胆的假设。
“这,则其不臣之心示于天下,天下人皆,皆……”陈宜中的声音越来越小,他想说一句,乱臣贼子,天下人皆可诛之。却猛然意识到,如今文天祥手中权力已非昔日可比,一旦与行朝闹僵了,恐怕被诛杀的,绝对不是文天祥。
“丞相久在海外,可听说过福建儒林近两年所倡导的,‘国家’二字?”邓光荐冷笑着问,目光中充满对陈宜中的鄙夷。
朝廷不等同于国家,它属于天下所有人,而不是一家一姓。这是三年前由陈龙复等人在报纸提出来的新理念,随着破虏军声势的壮大,这种理念已经渐渐被天下豪杰所接受。
如果国家概念没出现前,陈宜中的办法尚可以一试。还可以凭借大宋朝廷的旨意,逼迫文天祥就范。而如今国家概念已经逐渐形成,朝廷若再苦苦相逼,只会把自己逼到天下豪杰的对立面上。
到时候,无论是陈吊眼还是邹凤叔,随便有人拿件黄袍向文天祥身上一披,大宋朝命运就算完结了。凭着文天祥这几年的政绩和战功,会有无数儒者们站出来,引经据典地论证文家取代赵家管理天下乃属天命所归。
作为儒者的一员,邓光荐对儒生人格的软弱性和媚强心理,有着清晰的认识。
“国家,那不过是有些人苦心积虑制造的惑众之言罢了。子曰:……”御史大夫叶旭见陈宜中被邓光荐的话逼到了死角,上前强自分辨道。
“子曰,如今之世,诸侯杀君若割鸡!”邓光荐没好气地调侃道。博览群书的他最讨厌这种张口子曰,毕口诗云的家伙。圣人之言博大精神,但圣人之言却未必把什么情况都概括进去了。争天下讲究的实力,而不是比谁更会掉书包。
陈宜中等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畏惧地看着突然发作起来的邓光荐,不知所措。大伙之所以敢这么闹,凭借地就是对文天祥不会真正造反的信心。如果文天祥真的提刀反向,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需要考虑一下是否换一个皇帝来效忠。
“宋瑞不是为了夺天下,诸位心里应该比我清楚!”邓光荐被众人的表现气得苦笑不得,冷笑几声,独自向前走去。
“邓,邓大人!”陈宜中跟在后边叫道,他不愿意与邓光荐闹僵了,更不愿意在事态未明前,凭空多出一伙敌人。
“宋瑞如果真的要夺权,他何必派人冒着风浪来救陛下出海。若当日陛下自沉于崖山,宋瑞随便立个傀儡,现在哪里还有你我现在说话的份儿!”邓光荐转过身来,对着陈宜中大声分析道:“宋瑞有心问鼎,亦不必召开这个约法大会,直接效仿一下我朝旧事。难道苏家、方家和天下豪杰,还会在乎柴家的孤儿寡母何处安身么?”
“这?”陈宜中汗流浃背,迟疑道。当年陈桥驿,赵家天下就是如此从柴家夺来的。同样是武将功高,同样是朝中只有孤儿寡母。
并且,从追随者的口中,陈宜中得知,幼帝赵昺似乎对苗春的教导旅有非常特殊的好感,到了流求后,宫廷侍卫中的各级军官就都换成了教导旅战士。这些人中,自然效忠文天祥的比心怀大宋的多。此刻行朝最大的依仗江淮军已亡,如果文天祥突然发难,恐怕朝廷连一丝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诸侯杀君若割鸡,话听起来尖利,对照此刻情形,却一点儿也没有错。
想到这,陈宜中终于明白了陆秀夫等人为什么任由文天祥“胡作非为”而不从中阻拦。并非二人没看出其中危机,而是二人早就明白了,行朝根本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制约文天祥。他感觉两腿发软,悲从心生,不由自主地向邓光荐拜了下去,以头抢地,哭道:“帝师,万岁与你有师徒之义,望帝师念我大宋历代陛下之恩,救万岁一救!”
“起来,起来,快快请起!”邓光荐没料到陈宜中突然玩了这样一手,慌忙伸手去搀。边拉陈宜中起身,边安慰道:“依我之见,约法既成,则陛下之位可安。若无约法,我辈反而日日如履寒冰!”
“帝师,此言何解?”陈宜中抽了抽鼻子,拉着邓光荐的手问道。事到如今,他真的手足无措了。
几个追随者纷纷侧过头去,连连叹气。刚才那一瞬,对陈宜中个人而言,不过是突然失态。对他们整个个派系而言,则是彻底崩溃,从此再无力量和领军者与其他派系竞争。
“凡读书之人,即便有不臣之心,有人敢公然宣之于口么?”邓光荐低声问。从陈宜中的方才的举止上推断,此人心里除了权力欲望外,还装着大宋天子,所以,邓光荐也不再跟他卖关子。
“当然不能,可约法会上,全是兵痞、小吏、奸商和热衷名利之人!”陈宜中若有所悟,担心地回答。耐于颜面,他没把参加约法的儒者一并骂进去。
“他们出身如何,并不代表他们一定会说出什么话来。大奸大恶之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会说出圣人之言。而最后一旦成为约法,恐怕轻易无人能推翻它!所以,陆大人才留在泉州,不顾个人荣辱参与进去!丞相尽管放心,若邓某所料没差,约法不出则已,一出,肯定会包含匡扶宋室这一条在内!”
“果然?”陈宜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邓光荐说的话,看上去甚有道理,但大部分都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之外。
“非但如此,约法一出,恐怕永远堵死了文相黄袍加身的可能!”邓光荐自信地回答。这是他在福州,翻越了无数典籍才得出的推论。为了弄明白这个道理,他不惜硬啃了阿拉伯文,将阿拉伯人记述的英夷小国的大宪章故事从头到尾啃了一遍。啃完后,顿悟,曾对着陆秀夫长叹道“宋瑞所谋之远,非我辈能及也!”
“堵死了黄袍加身的可能?”陈宜中的话,不解中带着欣慰。如果文天祥本人不加身黄袍,恐怕天下没第二人有黄袍加身的资格。幼帝会平安地长大,自己这些皇帝身边的大臣,也能平安地渡过一生。
“我和陆相反复商议,此刻,非但不能阻止其设立约法,反而要想尽办法,让约法尽快通过,不要错过三个月的最后限期。所以,才请陛下封其爵,假其节钺!”邓光荐喃喃低语,目光穿过明澈地天空,远远投向了北方。
约法大会,到底会出一个什么样地结果呢?
他突然发觉,自己心里一直很期待这个结果。能在这个纷乱地时代,看出时代变化的大致方向,这种感觉,实在太美妙了。
几个宫廷侍卫匆匆从众人眼前跑过,镇殿将军张德骑着匹大宛良驹,远远地朝皇宫方向狂奔而来。
“怎么回事,站住!”本能地感觉到外边出了大事,邓光荐与陈宜中不约而同地跳将出来,挡住了张德麾下的侍卫。
大宛马发出一声咆哮,不甘心地停住了脚步。镇殿将军张德见是当今皇帝的老师和当朝宰相,不敢怠慢,飞身从马背上跳下。
侍卫们瞬间列成了两排,收敛起兴奋的表情,代之是一脸庄重。
“发生了什么事情?大伙惊慌成这个样子?”邓光荐低声问。皇宫外驰马,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误解。纵使以张德镇殿将军的身份,亦不该这么做。
“新闻,新闻,皇上要的报纸,随船送来了!”张德气喘吁吁地回答。抱拳揖了揖,补充道,“二位大人见谅,万岁催得急,所以,末将不得不赶着送入皇宫!”
“什么内容,莫非,莫非约法出来了?”脑海中突然闪现一道灵光,陈宜中大声问。
“只出来了第一条,算水路,大概是四天前出来的!”张德大声答道,看看两位大人没有让路的意思,从马鞍下取出一个包裹,拿出一份报纸塞到了邓光荐手,“大人,您慢慢看,剩下的,末将抓紧送到宫里去!”
邓光荐顾不上与张德客气,闪在路边,借助日光细细翻看报纸。才看了几个字,头上阳光一暗,陈宜中,叶旭,还有几个散了朝经过大臣,全围了上来。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政者,众人之事也。故国以民为本,政以民称便……”邓光荐从人群中推开一条缝隙,借着日光读道。这是约法会花费近十天功夫,通过的第一条约法,类似于文章中的开篇明义。
众人不约而同地给邓光荐让出些空间,脸上的神色肃然起敬。
参与制定约法者,在他们这些人眼里无外乎是兵痞、草寇、奸商、小吏,其中纵使有一二个儒生,也占不了主流。但这些人制定的约法第一条中,却延续了儒家千年大义。几句话,上接孟子,下续今儒,没一条不是至理。
关于众人最关心的皇权,约法第一条第二款如是说道:“以天下论者,必循天下之公,天下非一姓之私也。故老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非为一人。上古之世,立天子以为天下,非立天下以为天子也,为民立君,而非为君王立万民。为民而立君,故班爵之意,天子与公侯一也,而非绝世之贵。代耕而颁之禄,故班禄之意,君卿大夫士与庶人在官一也,而非无事之食。……”把君王、宰相、士大夫等同为一个职位,而没有高低贵贱和天命的差别。
对于如何治理国家,临时约法第一条第三款,借上古之世说道“上古治国以法,先治法而后治人。三代之法,贵不在朝迋,贱不在草莽。藏天下于天下,至平至正……”
邓光荐的声音越来越大,洪钟大吕般在皇宫前回荡。他有些激动了,报纸上的一些话,是他一直想说而不敢的,还有些话,是他想表达而表达不明的,今天,居然被一群才智品德皆不如己的人表达了出来。
阳光从头顶洒下,把捧着报纸朗读的邓光荐衬托得越发高大。散着墨香的报纸边缘处透出着淡淡的光芒,仿佛是一页带满众神祝福的佛典。
邓光荐捧着报纸,大声朗读道:““一姓之兴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上古之世,人数少而猛兽多,故同文同种者立约,聚为一国。以国家之力庇佑百姓之身,之利。一国之内,万民平等。当今之世,强梁欲驱天下百姓为鹰犬,故我辈聚于此,重申立国之意,保护天下百姓之生命、财产与自由。一国之内,无人生而高贵,生而低贱。无人生而为主,生而为奴。圣者称之为贤,乃其行也,非其血脉。愚者称之为贱,乃其人格与品行皆有不堪,非其根骨……”
邓光荐的头向后用力拗过去,拗过去。万道阳光从其身后洒下来,照亮如画江山。
酒徒注:1、文中文言部分,见于明末清初傅青主、黄宗曦等人的文章,非酒徒原创。虽然对当今某些没有独立人格的所谓新儒很反感,但对于明末清初几个大儒,酒徒是非常佩服的。他们的很多文字,足以让儒学因此而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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