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二
羊肉汤散发着浓郁的膻腥味道,这种味道在忽必烈君臣口里,比鲈鱼大蟹还要鲜美几分,可喝在黎贵达这种南方人嘴里边,却比咽汤药还辛苦。
黎贵达觉得很郁闷,如果眼下还在破虏军中,你可以随时放下碗,走出去透透新鲜空气。但在忽必烈面前不行,你是他的臣子,奴婢,皇上口中的好东西,你却想把它倒进泔水桶,那可是大大的不敬。
在破虏军中,黎贵达最不喜欢的就是低级军官们不分尊卑,不对他这个进士出身的儒将面前保持应有的尊敬。此刻在地位比自己高的人面前苦苦忍受对方的善意,才明白原来文贼一直所执着的‘平等’,有时候未必是件坏事。
有些东西,拥有时不理解其价值,失去时才知道其可贵。如果当时,自己也换个角度,从被欺压者方面想一想,如果,在被围困时坚持一下,也许……。黎贵达默默想着,目光不觉变得痴了。
“嗯、哼!”呼图特穆尔善意地用咳嗽声提醒黎贵达在皇上面前不要过分失礼。这个破虏军降将不一般,虽然同样是降人,比起留梦炎、叶李,甚至大将夏贵等人,身上都多了一分从容感。虽然这种不卑不亢的气度在黎贵达身上总是一闪而没,但呼图特穆尔还是能感觉到。这就像羊群里突然跳出一头野鹿,纵然是反应再迟钝的人,也能察觉到其活力所在。
这可是南宋降臣身上不多见的气度,由此,可以管窥福建大都督府的一斑。存了这种想法,呼图特穆尔不希望黎贵达这么快就激怒忽必烈,被发配到远方去。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观察,从黎贵达身上来了解文天祥和他麾下的破虏军,除了火炮和弩箭外,还有什么根本性的变化。能这么快从一群温顺的绵羊,变成一群奔跑的豹子。
黎贵达听到了呼图特穆尔的咳嗽声,讪讪地笑了笑,端起已经快冷了的羊肉汤,狠狠灌了一大口。这一口下去,胃肠翻江倒海地闹将起来,一股苦辣酸甜百味道交加的汁液,顺着小腹窜上了鼻孔。
“呜!”黎贵达伸手捂住自己的口鼻,没敢将御赐之物吐出来。泪水被刺激得顺着眼眶滚滚而下。
“大胆!”忽必烈的侍卫长诺敏高声喝斥道。
黎贵达被喝得一哆嗦,拼将全身力气将口中之物咽下,放下碗,趴在地上顿首道:“臣失礼,请陛下治罪!”
忽必烈轻轻地笑了,南方人不适应羊肉味,自己一番好心反而坏了事。作为一代天骄,他自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与下人计较,大度地将黎贵达拉起来,安慰道:“何罪之有,你受不了羊肉的膻腥气,就早说么。何必忍得这么苦,朕自幼在草原长大,肉汤做得不膻,反而要怪厨子弄跑了味道。光顾着想让你喝几口驱寒,却忘了你是汉人,不是我蒙古儿朗。”
说完,转头对内待吩咐道:“来人,给黎将军换碗浓茶来清口,要杭州的贡茶。水要开,如果冲得不合将军口味,小心你们的皮!”
“是!”内待恶狠狠地瞪了黎贵达一眼,小跑着出了毡帐。
“臣,奴婢谢过陛下!”黎贵达没想到忽必烈会如此大度,硬生生又跪了下去。感动之余,也不觉得自称奴婢有些过于轻贱了。
“不必谢,你好好做朕的鹰犬,朕自然会赤心相待,不让你流血流汗后,还要一无所得!草原上,跑得最快的骏马,总是享受最好的廊厩,水草。这与你们汉人不同,你要记住了!”忽必烈拉起黎贵达,推心置腹地叮嘱。
“奴婢谢陛下指点!”黎贵达大声道。虽然在他内心深处,总觉得鹰犬、骏马这种比喻实在是一种侮辱,却也感觉到,自己跟在忽必烈身边,功名可能不仅仅是现在的一个下万户。弄不好,封到那可儿、那颜,或者成为董文柄那样的一代名相也说不定。届时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眼下受得些委屈,也就值了。
功利心一旦强过个人尊严,屈辱的感觉立刻消散,整个人也显得精神起来,不像刚一进帐时那样落寞。
忽必烈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示意黎贵达重新坐好。不理睬黎贵达的谦让和感恩,把谈话转向了正题。
“黎将军来北方有半个月了吧,军中还习惯么?”
“蒙陛下眷顾,臣的帐篷、用具和衣食都是军中上好的,所以臣很习惯,目前正跟着叶大人学蒙古语,争取早日与诸将融为一体,为陛下效力!”黎贵达坐了半个椅子边,恭恭敬敬地回答。
“不习惯处直接跟朕说,或者找呼图特穆尔大人,他是朕的左相,必须替朕把你安置好!”忽必烈点点头,非常认真地叮嘱道。
黎贵达心里如抱着一个小火炉,热乎乎地,甭提有多舒坦。即便是老上司邹凤叔,也没对自己如此体贴照顾过。在北元军中这段时间,他知道元军中各族士兵待遇差别极大,蒙古军寻***,也顿顿有肉,扎营有毡帐,行军时代步以马。而汉军中只有前锋精锐,才有肉食可吃。寻常步卒,即使做到百户,平素连个肉渣都难见到。住的帐篷就更甭提了,几乎是眠沙卧雪。
而他是忽必烈钦点北来的,在军中与汉军精锐部队的大将享受相同待遇。因为要协助阿剌罕和阿里海牙管理炮师,所以忽必烈还特意派了几个女奴来伺候他,让他尽量过得舒坦。这可是留梦炎也享受不到的待遇,蒙古人打仗,除了绝对的亲贵大将,中、低级军官身边是不准携带女眷,所以很多人看黎贵达的眼睛都红红的。甚至像叶李这种跟了忽必烈好些年的汉臣,也羡慕地终日躲在黎贵达营帐里,以教授其蒙古语为名,享受温柔香艳之福。
如今忽必烈又亲自问他有什么不习惯的,黎贵达还能说些什么呢?人不能不知足,抱着感恩的心态,黎贵达低声道:“奴婢受陛下恩德,粉身碎骨亦无以报。唯愿替陛下早日平定草原,挥师南下,一统江山!”
“好,好,你有这个心思,朕甚感欣慰。你在军中多日了,朕今天叫你来,是想听你说说,朕的炮师,和破虏军的炮师有什么分别!为什么张元帅和阿里海牙几个,提起破虏军的炮火,就是铺天盖地四个字。而朕军中的火炮也近两百门,对上乃颜,却没占到多少便宜!”
“奴婢,奴婢……”黎贵达有些犹豫,需要说得地方太多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跟忽必烈讲。一路北来,已经和乃颜麾下的外线人马打了几次。但炮师非但没发挥决定作用,反而拖累了全军的行进速度。这当中,有阿剌罕和阿里海牙,甚至忽必烈指挥不利的错,也有很大原因是因为火炮配置不当的缘故。但军中诸将不明白这个道理,不满致极,甚至有人向忽必烈提出,将炮师直接解散掉,火炮炼化了给将士当赏钱。
“尽管说,朕想听你一句实话,我的炮师,和破虏军那个姓吴的相比,到底怎样!”忽必烈的话就听起来就像一个长者在鼓励一个刚刚学步的孩子,骨子里透着理解与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