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的破虏军士卒因为失血过多,面孔快速变成了惨白色。半截腿被链甲挂在他的膝盖上,血顺着腿喷泉一般向外涌。
距离他最近的一个中士蹲下身,用佩刀刺进了士兵的左胸。然后站起来,大声喊道,“车阵内,只杀不俘!”
“车阵内,只杀不俘!”附近几个下士,快速将中士的命令传出去。周围其他几个队的士兵听见后,也迅速执行了这个命令。
冲上去,战死。冲上去,战死。和煦的阳光下,元军盲目地攻击着,无止无休。破虏军车阵仿佛一台巨大的杀戮机器,高效运转着,不急不徐。
苍天仿佛也不再忍心看着这样血腥的场面继续下去,吹来一阵风,将弥漫在战场周围的硝烟吹淡,吹得透明。
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同时看到了自己忠勇的属下正在进行的绝望攻击,同时下达了撤退命令。
“鸣金,鸣金!”阿剌罕大喊道,再也不管阿里海牙的意见。从破虏军停止炮击,到战场上硝烟被吹淡,不过半刻钟时间。
但这半刻钟,在阿剌罕心里却如一生般长。在此后的所有争战生涯中,阿剌罕再没发动过一次这样的密集阵型攻击。迂回包抄、偷袭、埋伏、夜战,成了他的看家法宝。即使如此,多年后,每当在恶梦中醒来,阿剌罕眼前晃动的还是,第一次面对火炮集群时的场景。
“吹号角,命令弟兄们分散回撤。骑兵去侧翼迂回,防止破虏军趁势追杀!”阿里海牙红着眼睛喊道。
铜锣和号角声交织着从元军本阵响起,在炮火覆盖区外围待命的,和已经杀到破虏军车阵前的北元将士,如蒙大赦般跑向本阵。
破虏军追射的弓箭,和再次炸起的拦截火炮,根本挡不住他们逃生的脚步。
前后不到一个半时辰,阿里海牙和阿剌罕损失了近两万人马。而具他们二人判断,对面的破虏军损失不到自己的十分之一。
这种毫无胜利机会的硬碰,阿剌海牙和阿剌罕不敢继续,带着剩余的四万多弟兄,缓缓向青阳寨方向退去。
此战几乎是完败,唯一让阿里海牙和阿剌罕感到欣慰的是,破虏军没有追击,脚步停在了安溪城下。
“如果他们挥兵来追,咱们就可以用骑兵杀一个回马枪,趁火炮没来得及发射和车阵没有摆开之前,冲入他们的本阵!”
下午未时,从失败打击中缓过精神来的阿里海牙自言自语般说道。
此战,他败得并不甘心。反复考虑战场当时细节,元军并非毫无胜机。如果就这样收兵回去见张弘范,二人实在没有面目。
“这个机会很难把握,从五百步到一千步,都是火炮打击范围。我们要想获胜,必须在两军相距三里左右的时候,突然发动进攻。并且这支破虏军战斗力极强,即使骑兵冲到近前,也未必能将其阵型冲散!”阿剌罕明白阿里海牙的想法,低声回答道。
他倒不在乎怎么去面对张弘范。相比于被张弘范斥责,他更在乎如何才能提高蒙古军的士气。如果让炮击的阴影留在队伍中,今后无论什么时候遭遇破虏军,只要对方火炮一响,自己这边肯定会士气低落。
二人各自怀着心事,把以前的作战经验想了个遍,依然想不出个稳妥办法。才到申时,就靠着西溪扎了营。一边命医官治疗伤号,伙夫屠杀驽马给士兵改善伙食,一边派出斥候打探破虏军动向。
太阳落山时分,斥候赶回,汇报说破虏军依旧停留在安溪修整。阿里海牙和阿剌罕两位主帅才把心放回了肚子,召集左右将领、亲信幕僚,仔细商讨起克敌方案来。
二人都是百战之将,虽然白天败得有些惨。但这种失败,并没有打掉二人争取胜利的勇气。
蒙古军对付宋军的办法有很多,轻骑冲阵只是其中一种,在战争中后期才变成了最主要的战术。这是因为此刻的宋军精锐尽去,无论装备和士兵训练程度,都已经对蒙古骑兵造不成太大损失。在元宋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宋军战斗力比后期强得很多,弓箭手在军中比例占六成以上,重甲步兵,床子弩队也在军中占很大比例。面对配有远程打击力的宋军,元军通常不会与其正面硬碰,而是采用迂回、或诱敌深入的办法,让宋军自己跳入陷阱。
元军最大的优势在于战马多,具有宋军无法比拟的机动能力。
利用己方机动能力方面的优势,元军可以派一部分士兵凭险与宋军对峙,然后派轻骑迂回包抄到宋军身后,切断宋军的辎重与粮道。被切断粮道的宋军日久自散,无论将领本事再大,也挽回不了败局。
这是经典战法之一。但这个办法对眼前的破虏军无效。阿里海牙和阿剌罕都知道,白天与自己交手的破虏军人数加在一起不超过三万。虽然被这么少人数的破虏军打得大败,让人提起来感觉有些难堪。但二人都坦率地承认,用切断粮道的办法如此少的兵马不现实。并且,以这支破虏军的攻击力,也没有什么险阻,能在他们的火炮攒射前支撑三日。
主动脱离接触,引诱宋军来追,在后撤过程中,将领们控制与宋军的距离,然后突然以骑兵反身回冲,这是破解宋军步、射混编方阵另一个妙法,号称回马枪。阿里海牙想试试,阿剌罕却不同意。从白天对方火炮与步卒配合的娴熟程度上,阿剌罕认为统帅着这支破虏军的将领对战机的把握能力极高,如果彼此之间的距离控制不好,恐怕没等蒙古军反冲,对方的火炮早已轰了过来。
幕僚们提出的第三条策略,就是分兵。以一部人马继续按计划撤向青阳寨,另一部分人马向西北的永春县方向佯动。与己方交战的破虏军兵力少,必然不敢分兵。无论他们追向哪一支队伍,另一支队伍都可以快速扑向他的身后。两支兵马合击之下,破虏军步卒再无力保护自己的炮兵,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
“好计!明日一早,我撤向青阳,兄去攻永春!”阿里海牙一拳砸在桌案上,差点把放着地图的桌案砸成两段。
“明日且看破虏军动向,若他不来追,你我也不分兵。以免分得早了,被人看出端倪。若来追,你我分兵后退,彼此相距不超过二十里,听到炮响即回扑……”阿剌罕点点头,对阿里海牙的决定表示支持。此时二人手中兵马数量依然将近是敌军二倍,或者可能超过敌军二倍,不再打一次,心里实在有所不甘。
第二天直到下午,斥候才送来破虏军兵出安溪的消息。阿剌罕和阿里海牙大喜,立刻按计划分兵。
张唐得知元军分成了两路,立即停止了前进。在距离安溪城东北二十里的地方扎下了大营。
阿里海牙和阿剌罕如意算盘落空,气得半死,只好各自安营扎寨,等待破虏军的进一步动作。
一等,又是一夜。
第三日是个大晴天,一早用罢战饭,张唐即传令拔营,带领第一标和炮师缓缓压向了阿里海牙部。
阿剌罕闻讯大喜,悄悄地调转了队伍方向,一边派出大量游骑兵截杀所有破虏军斥候,一边向破虏军身后扑去。
他不敢让兵马走得太快,他在等,等破虏军的火炮再次轰响。那时候,他的骑兵突然出现在破虏军侧后,将一战而竟全功。
那样,即便在炮击中有所损失,受损失的也只是阿里海牙这个笨蛋。而他阿剌罕,却是力挽狂澜的英雄。当然,如果能再度碰到曾经设埋伏截住他那个破虏军小将更好。阿剌罕希望看一看,此刻自己两万多人马,谁还有本事迎面截住。
“轰!”企盼已久的炮击声终于响起,阿剌罕拔出弯刀,发出一声呐喊,带着骑兵冲上了山梁。
墨绿色的草地,在阳光下亮得刺眼,阿剌罕的战旗快速在丘陵上挑了起来。距离和时间掐拿得恰到好处,吴希奭的炮师,就摆在距离他二里之外的另一座丘陵上。站在阳光下,阿剌罕甚至看到了炮弹发射时,从炮口部喷射的火光。
朝阳下,阿剌罕如金甲战神般,高高举起了弯刀。无数蒙古、西域和汉军骑士拉着缰绳,等待着弯刀回落的刹那。
雪亮的刀锋此刻是那样的扎眼。
阿剌罕却定格在了蓄势待发的动作中,身边时间仿佛已经停滞。在他绝望的眼里,看到了护卫在炮群外的那杆大旗,还有大旗下,以逸待劳的三万余将士。
“陈”斗大的汉字随风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