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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
(四
秋日的残阳将最后一抹光照在永安城头,照亮半墙碧血。烟熏火燎过后的城墙已经残破,堞楼上的战旗却依然倔强地随风招摇。
“破虏”两个字,针一样刺痛入侵者的眼睛。
张弘范、达春、咬柱、乃尔哈等北元宿将站在永安城西侧的土丘上,轮番用一只崖山之战缴获来的千里眼,观察着永安城的情况。虽然此刻参与攻城的大部分都换成了新附军,短时间内根本没有拿下永安的希望。但诸将还是被守军身上表现出来的勇悍所震动。
纵使号称对南人禀性最熟悉的张弘范,也无法把守城的破虏军将士和攻城的新附军将士联系在一起。同是四等南人,守城的破虏军就像一群受了伤的豹子,虽然伤口处不停有血滴落,但一举一动,都透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而攻城的新附军,则像一群丧家的恶狗,吼叫得很疯狂,伸出的爪牙却没有任何底气。
“行了,鸣金收兵,今天就攻到这!”达春看了一会,自觉沮丧,自作主张地下达了收兵命令。
张弘范看了看达春,没有说话。借着望远镜的镜桶,遮住了眼中的不满。
清脆的锣声从元军本阵响起,攻城的队伍陆续撤回,留下了满地的尸体。
达春猛然意识到了自己是在越权指挥,不好意思地赔了个笑脸,贴近张弘范的耳边低语道:“反正都元帅也只打算佯攻,今天到此为止吧。再下去,我怕吴有用那家伙,只会给大帅丢人!”
“他本来就是出来丢人现眼的,吴有,右丞大人,难道不知道吴有,在南人的话里就是没有么。”张弘范笑了笑,顺着达春的口风损了担任攻城任务的新附军万户吴有用一句,仿佛根本没介意方才达春贸然所为。
“啊,吴有就是没有啊!”几个蒙、汉将领一起笑了起来。刚才大伙都意识到了达春越权,唯恐两家大帅闹将起来令大伙跟着难堪。此刻见张弘范轻描淡写地将话题揭了过去,佩服之余,纷纷打趣起新附军将领的名字来。
“照大帅这么说,吴有就是没,他们吴家三兄弟,有德、有才、有用,就是没品味,没学问、没用途的杂种废物了!”蒙古万夫长咬柱大笑着说道。
人群中响起一阵狂笑,有人捂着肚子,伏在了马背上。
吴氏三兄弟都是大宋地方名士,蒙古人刚一南下,就组织人马迎上去表示效忠。半辈子都在靠拍马屁过活,花了十几年,才拍到了新附军下万户的职位上。这种人,非但被大宋百姓唾骂,就连他的主子也瞧之不起。军中诸将一有时间,就拿着三兄弟当猴子耍。但吴氏三兄弟却不以此为耻,反而以被万夫所指,视为一种“千万人吾往矣”的勇气和荣耀。
听着众人放肆的笑声,队伍外围的黎贵达脸色慢慢变得难看,侧转马头,慢慢向远方挪去。
刚走出几步,就听见张弘范在背后叫道,“贵达,你过来,看看那是什么!”
“是!”黎贵达殃殃地答了一声,拨回了战马。称人名而不称字,虽然听着亲密,却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张弘范这么叫他,让他心中愈发感到不舒服。
张弘范看看黎贵达的神色,尴尬地拍了自己脑袋一下,笑着说道:“嗨,我是个粗人,一直忘了询问,黎将军表字为何?”
如此一来,反而让黎贵达觉得自己过于小气,笑了笑,讪讪说道:“末将表字适之。大帅称末将之名,亦无不可!”
“适之,你来看看,城头上那串旗子是什么意思!”张弘范拍了拍黎贵达的肩膀,把望远镜亲手递了过来。
这一拍一递,立刻将黎贵达满腔怨气拍得烟消云散。诚惶诚恐地用双手将望远镜接过,举起来看向永安城头。
刷地一下,一串青绿色的信号旗,被望远镜拉到了近前。三面角旗,一面方旗,显然是刚刚升起来的,伴着号角声还在继续向旗杆顶端行进。
“东方来了援兵,约八千人,从太史溪而来,自东北方的水门入城!”黎贵达放下望远镜,低声回禀。
“何以见得?”达春疑惑地问了一句。蒙古军也有一套类似的用旗鼓传递号令的方式。却不像对面破虏军那样,表达的意思那么清晰,连人数、方位都一清二楚。
“东方属水,所以是青绿色。”黎贵达一身所学,终于又有了用武之地,对着两个主帅,滔滔不绝地卖弄道,“三角旗每只代表人数一千,方旗代表五千,所以加在一起就是八千人。旗子镶了一圈金边,意思是友军,如果没有金边镶嵌,则意味着来者是敌非友。先向上,再向下……”
片刻间,破虏军的整套旗语被黎贵达解释了个清清楚楚。他有心卖弄,将自己在军中使用旗语的心得一并讲了出来,“白天用旗帜,晚上用灯火。放在高处,辅之以望远镜,方圆数里,敌我两方动向可以一清二楚。如果放几个观察哨在附近山峰和城中雕斗之上,彼此以旗帜联络,几十里内外的军情,顷刻间可传送到主帅眼里!”
“啊!”张弘范和达春同时发出一声惊呼,同时来抓黎贵达手中的望远镜。两手相遇,又各自缩了回去。
“都元帅请!”达春客气地后退半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如此,末将心急,就先扫两眼,然后再与中丞大人商量!”张弘范客套了一句,从黎贵达手中接过望远镜,向四外山丘扫去。夕阳下,远山静悄悄的,方圆几十里,没有任何怪异建筑。
张弘范一颗提在嗓子眼的心又落回肚内,笑了笑,将望远镜传给了达春。达春举起望远镜,重复了一遍张弘范的动作,笑着把望远镜向其他将领传去。
“文贼做事,一直令人匪夷所思,所以张某不得不防啊!”张弘范摇摇头,一边策马向大营走,一边自我解嘲般说道。
“是啊,文贼……”达春摇摇头,做出一幅痛苦不堪的表情,“天知道此贼怎么突然开了窍,掌握了这多古怪本领。”
“岂止是文贼本人,就连他麾下的将领,也都像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般,转眼就长了见识,由纸上谈兵的废物变成了名将!”
“是啊,想那李兴当年,不过是一个废物,到了文贼麾下,居然杀得范文虎十几万大军望风而逃。杨晓荣当年也与吴氏兄弟一般,被文天祥拾搡了一次,居然就会用起兵来,连老夫都差点招了他的道。那个萧鸣哲更是了得,老夫苦心孤诣设了个套给他,他前脚踏进来,发现事情不妙,当即壮士断腕,留下千余人与老夫周旋,带着大队人马逃了出去……”达春一边摇头,一边不甘心地总结道。
两年来,蒙古军依旧像原来一样勇悍,新附军依旧像原来一样没用。但对面的破虏军,却越战越强,越战越强,非但普通士兵越来越难缠,领军的武将也快速成长起来。亲身体验到其中的变化,令达春对未来充满忧虑。
“就连这个黎将军”张弘范回过头,眼睛向正在蒙古诸将中间继续卖弄旗语知识的黎贵达扫了扫,低声对达春说道,“也是个人才,加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右丞麾下的一员虎将!”
“他对战场机会把握得稳,出手迅捷狠辣,岂是一个虎将可局限。可惜,就是功利心太重,见好处就钻,又没有担当,也难怪文贼不肯重用他!”达春低声应了一句。用其才而不齿其人,这是蒙古人对投降者的一贯态度,无论黎贵达多卖命,也改变不了在达春心中已经定格的形象。
“哦,他对眼前战局怎么说?”张弘范显然对黎贵达非常感兴趣,夹了夹马肚子,靠近达春,郑重地询问。
他本来就是投降者的后代,对黎贵达没那么多成见。对其急欲表现的行为,也很理解。相对人品,他更关心黎贵达对眼前战局的考虑。如果不是与达春各不统属,他早就下令将黎贵达调到自己身边来听用了。
“他说,眼前之局有些乱。”达春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是一些把破虏军抬得过高的书生之见,说说而已,都元帅不必拿他当真。”